時隔三個月，今天看完胡金銓電影版的《玉堂春》，我發(fā)現(xiàn)好像理解了之前看京劇版時候沒太深入搞懂的事情：記得一位名票老師講，京戲里應該表現(xiàn)出蘇三的“天真和茫然”這一層意思來，而大部分現(xiàn)在的演員只有媚態(tài)，表現(xiàn)不出這個深度。（原文見//mp.weixin.qq.com/s/YDRpeHJ1adTbDsTIFrU5tw）我當時完全沒get到這一層，但是通過這部不被胡導本人承認的黃梅調(diào)電影（事實上就電影本身的戲曲層面而言也并不怎么成功），居然補足了對京劇中人物形象的認識。

是啊，蘇三充其量也只是個單純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而已。要知道電影里甚至連沈燕林服毒都沒經(jīng)過“一碗藥面付奴手，回首付與沈官人”的曲折，而是沈自己把面吃了（此處瀑布狂汗，這洗白也有點太過了）。

但我還是邪惡地開了個腦洞，細思恐極了一下本案關(guān)鍵詞“謀害親夫”，即如果我們默認“此案必有至少一位丈夫被謀害”這個大前提成立的話，那么到底事實上受害的是誰？編劇在這里通過把“謀害”罪行轉(zhuǎn)嫁給沈燕林的不自覺行動，給蘇三設(shè)置了一種絕對純潔無辜的性格屬性。但是這種絕對的無動于衷，難道就是完美女性性格的一部分象征嗎？也不盡然。細想一下蘇三這個角色還是有陰暗的一面，當然這種陰影不是指道德上的敗落，而是心理上存在的一些洗不掉的污漬，或者稱之為人性的弱點。從“謀害親夫”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來看，蘇三肯定對王沈兩人都沒有主觀犯罪動機，但說她對王金龍毫無怨氣是不可能的。畢竟是情竇初開剛剛以身相許，以為即將過上幸福生活，就突然慘遭戀人不明原因的始亂終棄，這事兒要擱在敫桂英身上，也還得冤魂神游夜探嚇唬嚇唬王魁發(fā)泄一下呢，您說是吧？然而電影版演到最后居然給了他倆一個團圓結(jié)局。這個邏輯看起來真的讓我無F***可講，少走這么一步就能變成深刻的古希臘復仇女神倫理悲劇了好吧？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故事底本為刀俎、導演為魚肉，何辭為？（哦后來看了京劇版劇情也有這個結(jié)局，當我沒問）而對沈燕林她就更不情不愿了，我愛的本是那吏部堂三舍人王公子，你中途插一腳進來算個administrator？

不過在看了一位豆友@Farolito 的分析文章(原文見//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27580948/）之后，我好像想明白了一點：我們假設(shè)如果沒有這個情感上的“報復”過程，那么蘇三和王金龍的親密關(guān)系也很難在這一連串事件后回到之前的平衡狀態(tài)，即重修舊好過上幸福的二人生活。也就是說，所謂情感層面上的“謀害”或曰“報復”，是蘇三通往個人幸福頂點的必經(jīng)之路。蘇三必須有一個幫助她自己的負面情感進行泄洪的出口。表現(xiàn)在電影里就是會審堂上的陳詞，也是京劇里最為經(jīng)典的《會審》一折（前者肯定受后者影響了，盡管改成了黃梅調(diào)，但詞兒都基本沿襲了京劇的表述）。這樣也算是蘇三用語言軟暴力的形式，痛陳了王對她由于被動原因形成客觀結(jié)果的始亂終棄吧（王金龍內(nèi)心OS：我也想幫你贖身啊，可我誰讓我管不住自己，手剁完了運氣又回不來，家里外頭都指望不上，我也很無奈?。。?。 從主觀上講，她其實怨恨王沈雙方，但是客觀上來說，王和沈又都在她從良的道路上起了正向的情節(jié)推動作用。（具體波峰波谷的路徑對應的情節(jié)母題，請見@Farolito 大神文章里那段關(guān)于上升下降V字的分析，一段非常精彩的故事學研究案例了，這里概不贅述。）所以她對兩人的負面情緒能量剛好被這個正向推動作用給抵消掉了。

再之后，故事的功能就是必須要給王沈兩人各自分配一個合理化的結(jié)局，以處理掉他們給蘇三的精神留下的負能量殘存。眾所周知文學作品里任何一條人物線必須有個了結(jié)才算完整嘛，但結(jié)局也不是隨心安排的，否則隨便敷衍一個容易讓讀者覺得突兀，作為一出骨子老戲，怎么能不考慮戲情戲理呢？于是劇本對沈的安排就是不知情的主動服藥結(jié)果被害死，這也算是他主觀上重金贖出蘇三，客觀上拆散蘇王兩人的業(yè)力報應了；而王金龍則不知道為什么（此處有個扣子，請大家注意）就成了一個正義的化身，考中狀元，出任官職。按照世俗成功標準當然還要迎娶白富美，還不能有任何道德漏洞。因此安排他來主持會審，在堂上與蘇三重逢，一方面是他之前揮霍流失的業(yè)力能量，經(jīng)過觸底反彈又回到了頂點，一方面完美男主自然需要給結(jié)發(fā)妻正個名分，不能按陳世美那么來，這樣才符合他的人設(shè)閉環(huán)。要這么一看團圓結(jié)局似乎也不突兀了。

然而我還是要吐槽（剛剛說的扣子就接在這兒了），這個人設(shè)閉環(huán)非常地符合男權(quán)社會的邏輯，這也是蘇三女權(quán)不起來也復仇不了的原因所在：她必須無條件服從于她認定的（其實是被對方用金錢表示誠意后死死吃定的）夫君。而她表面上的罪名就是我們剛剛說的大前提“謀害親夫”，這四個字是男權(quán)社會給她下的定論，這個定論把她的行動軌跡給壓死了，完全動彈不得，人物行為上的主動性幾乎等于沒有，若非說網(wǎng)開一面也就只剩一張嘴了。然而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洗脫她謀害另一位（有名無實的）親夫沈燕林的罪名，也必須靠她原配（有事實婚姻的）的親夫王金龍之手來完成。所以事實上哪位親夫也沒有被她謀害著，相反他們還是個互相解救（說難聽點是互為幫兇）的關(guān)系，王幫沈查明死因，沈幫王把贖身蘇三的債坑填上，兩不相欠正好扯平。因此這么一看，民女蘇三才是本案最大輸家，受害人兼倒霉蛋。那位要問了，憑什么呢？看起來她也過上了幸福解放安穩(wěn)從良的生活，算是天真善良有好報了。別急啊，灰姑娘蘇三結(jié)界嫁給白馬王……金龍之后會怎樣，咱代入人設(shè)想想也能知道，王公子這號好四處嘗鮮、見異思遷又管不住自個兒的人物，那家庭倫理狗血劇情還能少得了嗎？

好了，到這里本人的邪惡腦洞就填得差不多，也順帶把電影的劇情線索理清楚了，蘇三姑娘與一“正”一“邪”兩位“親夫”的斗爭，最終還是以男權(quán)社會世俗意義上的團圓美滿和今天我們意義上女性價值的徹底淪陷而告終。Q.E.D.

PS：關(guān)于電影的一些題外話，這部好像胡金銓導演都不承認是他自己拍的，說只是給李翰祥執(zhí)行導演而已，但你好歹也署名了叭！表示就像是編輯不承認自己做過的爛書一樣，完全能理解哈哈哈～但其實結(jié)果是，也沒你自己認為的那么差啦。 PPS：看完這部，作為胡導小粉絲從此又有了一個東宮娘娘烙大餅式的家庭夢想——買個投影，大屏放胡金銓藍光資源！

居然才看到大名鼎鼎的1960年代香港美女、邵氏紅星樂蒂。端莊秀美、古典優(yōu)雅，令人印象深刻。

應該說我們對于戲曲還是了解的太少了。雖然很多耳熟能詳?shù)膭∶?、人物故事梗概等，但是其中的故事細?jié)、蘊藏的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以往認知是遠遠欠缺的。也有一種“戲曲是老年人消磨的載體”的成見吧~~

相當?shù)劐e誤和無知。

因為《西廂記》追了幾本戲曲電影，SB邵氏上個世紀60年代的高峰探索就漸漸地完整地展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以往都是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下諸如夏夢和金庸的故事糾葛等的舊事傳說，以及隱約感覺到那個年代似乎有過某些風華繁榮的高光——看來這一代一代的疏離感不只是以往我們自己慢慢形成的對下的時光流逝的積累，其實也包含我們對上的代際了解的不足和不主動形成的另一種陌生。

但是他們也是一代人一如既往的傳承和努力探索，他們在另一個時空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勇敢前行、風華絕代的傾情出演，既是每一個個體自我的綻放，也是中華文化的脈脈之火，滋養(yǎng)著文明的延展永遠釋放著閃亮的光芒~~

樂蒂應該是這樣一朵美麗的花兒、一道閃亮的光電吧~~外形氣質(zhì)驚艷，在本片中，前段的錦衣笑靨、后段的素裝悲情，都不失端莊秀麗，這也有戲曲表達的節(jié)制、點到為止的因素吧~~不會像現(xiàn)在那樣常?？鋸埢蛘邚埑跓o序~~

《玉堂春》的名字真美，以為是“玉堂的春天”之意，其實是女主的名字~~真有創(chuàng)意。又原來就是“蘇三起解”的經(jīng)典故事的大故事，更是經(jīng)典了。

整體一如既往的邵氏招牌黃梅調(diào)高峰影片的水準，胡金銓傲然作品，完美的畫質(zhì)、故事講述、人物塑造、精致的服化道、多個經(jīng)典的場景（比如行酒令）等等，放在今天上映仍不過時。

他們讓我感到別樣的溫暖和嘆服。

山西之行回來后一直在念念不忘，一次重逢也是一次別離。不遠的時段，是該再去往的~~這個洪洞縣，是必去的點~~